陈良尧 |
在每个人成长的路上都会有自己的老师。若把生命的时钟拨回到咿呀学语的学步期,父母亲或是幼儿园的阿姨会是自己的老师,然后是小学的老师,那都是很遥远日渐淡去的回忆了。只是在跨入中学的门槛后,才真开始有点懂事,而在拾掇知识的路上给予启蒙的却是中学的老师。 老家的小镇被夹在大运河和京沪线间的狭长地带,依傍着万人铁路厂,每天都有南来北往的火车会不时靠住小镇停几分钟。父母亲都在厂里上班,小孩都去上学。从小学教室里传出的朗朗读书声和呼啸远去的火车鸣笛声,陪伴着漫无忧愁的孩友们渡过了开心的童年。 望西二十几里地有省里最好的中学。隔着马路在省中对面的是市立第一初级中学。我们几个愣头愣脑的小伙伴们凑合在一起,竟于糊涂中考进和走读上了这所当年的红旗中学。 家长们都急于想把自己小孩送去读书的这所中学位于闹市文化宫的东侧。然而,极其简陋的教学设施和残破的校舍环境与学校的名声极不相符。那位兴致勃勃的体育老师竟在校园里找不到合适的场所,要很辛苦领着同学们兜很长的路,才在文化宫西侧找到一块空地让大家施展腿脚。 一所好学校的精华是她的老师,这是直到很多年后遇有更多的好老师以及自己做了老师,才真正体味到其中的含义。来班里给我们上课的老师没有一位是很随便的,每次都极认真地备课和解说,让大家都能听懂,同学间学习的差异也很少被转化为来自老师嘶声力竭的严厉训斥。 南平是我们的图画课老师,还兼做班主任,难以掩饰刚离校不久依旧透出几分天真的学生气,在很严肃一本正经地给我们上课时,竟会忍俊不禁从嘴角滑出一丝笑来,一下缩短了师生间的距离。哈,老师也会偷着笑,大概是比我们长不了几岁的缘故,而他那正直开朗和坦率的性格却影响了我们许多人和后世人生。 除了那棵见证蹉跎岁月的老银杏树外,位于闹市区的学校旧址已不复存在,让位给了更可盈利的商业街。在匆忙中换了校名的学校也被迁至更远的北郊新址,再也没有去过,也已有很久未见到母校的老师了。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如其人格一样,南平老师独具风格的画已很有名气,而几十年后学友们难得聚在一起,除了心底里始终持有对老师一份深沉的怀念和敬意外,也为有这样的老师引以自豪。 后来有机会去复旦读书,有幸遇到了钱佑华老师。早就听说他年轻时在复旦的口碑和传闻,不仅课上得好,更写得一手好字和好文章,这在以后知遇的许多文人学者中是极鲜见的。这或许是从前老法教育的秘密,不像时下流行“勾题式”教法,即便还残存描几笔签名的起码要求,已再也教不会学生们能在一张白纸上龙飞蛇舞般一气呵成写出漂亮中文的真功夫。写有一手好字和得体的好文章,文思敏捷而言简意赅,谈吐风雅,映射出钱老师极深的文化底蕴和学术修养,也坦露在他平时待人的礼仪和郑重方面。对学生也是如此,几句指点迷津的谆言,会让学生们永记心头,终身受用。在他的鼓励下,那年去考了研究生,正当埋头于闷热考场的试卷里时,桌边多出了一杯水,是钱老师端来的。他是很希望我考上研究生,直到分数出来,又通过了复试,才看到他脸上露出了笑。以后虽说是在谢希德教授名下读研究生,但在无数辛苦的日子里,真正于研究和生活中给予实际指导和帮助的是钱老师。如今,那一代悉心言传身而不染“老板”气的老师们都已退休了,随着时代的变迁,在国内学术圈的视野里已绝少再见到有如钱老师那样可被称得上是文理相通的老师了。
我的老师和我的学生们(2010年)
在谢钱两位老师的推荐下,后又去美国读博,遇到了林奇教授。他与钱老师的年龄相仿,同属于专心致志的学术研究型导师,知识渊博,宽厚和智慧的眼神里带有几分长者的严肃,在学生面前不苟言笑。组里有美国和来自大陆、台湾和韩国的学生,大家和睦相处在一起,在宽松自由的环境里享受到老师敦厚的教诲,既长进了知识,又滋养了健康的身心。来自不同国度的学生都带有自己的背景,有的已抱家室和拖儿带女,看到学生们在学习和生活中或有困难,老师都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帮助和解决,从不施以任何的责难,其严格的指导则贯穿于共同研究的各个环节,及融于对论文极有耐心的批阅修改中。在与老师相处的几年里,无不感受到他那深壑的睿智和人品美,懂得很多却格外谦诚。他为美国和其它国家培养了四、五十名博士研究生。看到自己的学生在许多领域发挥积极的作用,为社会做出了有益的贡献,想必是老师在欣赏自己独特的作品时最感宽慰的一刻。直至回国后的许多年里,依然与老师保持着联系,即使到了“电子”或“光子”时代,每年仍收到他用最老式的方法寄来的圣诞贺卡,可识别出熟悉的语词和字迹,仿如又见到昨日的老师,那满带温暖的音容笑貌由然跃于眼前。
我和我的博士指导老师 David W. Lynch(2010)
师生间也经常交换礼物。从国内带去的多半是些土特产,也不知他是否喜欢,老师却经常送书给我,有他自己写的书和化钱买的书。送书即是送知识和送智慧,会更长久地影响人生。在一本送给我阅读的作图书里,描绘了拿破仑1812年远征俄罗斯的经典案例,毋须几笔文字,从出征到被逐回老家的半年里,仅一张显示拿破仑兵马由42.2万人骤减到1万人的路线示意图,就鲜活刻画出拿破仑孤军深入俄罗斯腹地所必然遭受到力不从心的失败命运。这便是一张好图揭示的历史故事和它的意义,从中可领悟到老师读过很多书,而去读老师读过的那些好书,可少走许多弯路。然而,在通过宽广而有深度的阅读来获取各类知识方面,将始终难以超过自己的老师,这是自己也是国内许多学者同仁在有生之年恐难胜过老师的最感困惑的一面。 这就是我的老师,沐浴和交融于东西方精致文化中的老师是人类中的精品,路遇这样的老师是人生福气。还有更多匍伏耕耘在社会底层的好老师,为纯化市井灵魂奉献着毕生的精力。从老师的知识源泉里学到了许多,回报给他们的却很少,而在老师这面明镜面前,照出了似乎永远也长不大的学生的身影,只能是毕恭毕敬小心地做事和做人。 现在轮到自己做老师,有了一群自己喜欢的学生。说是喜欢,是与喜爱自己孩子的心情相比,飘逸在学生门脸上那纯洁灿烂的笑容,映照出社会的未来与希望。如今的学生乃是家庭的掌上明珠,百般溺爱的独苗和珍品,像漂泊在茫茫大海中的一叶小舟,承载着含辛茹苦的父母们也是自己同龄人艾艾的期盼。虽然自信不会教坏学生,这是在检点自己,过着从早到晚犹如清教徒般的生活,不沾烟酒,不玩游戏,无明显的不良习惯,更多时候会陪学生们一起做实验,亲自撰写和修改他们的论文,并一个个送他们都毕业。 学生们的禀性也千差万别,有的善于动手或动脑,都极富灵性,但与二、三十年前的境况相比,复旦的人文气息和学术氛围发生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变化。这已不再是被高高的围墙圈起来的小社会,配有现代智能工具的学生们早已越出篱墙,从外界获得的信息和知识在某种程度上已远胜于自己。学校所时兴的一些硬条文也不是对每位学生的发展都很有利,毕竟这是育人的园地,他们所从事的艰苦研究是在探知科学的前沿和未来,于品尝成功喜悦的同时,也咽进了苦涩失败的痛苦。因此,深感在此起彼伏的学业和研究竞争中,不能用一杆刚性的称来衡量怀有不同遭遇的学生。学校捧出的那点奖学金也佛如杯水车薪,难于满足研究生们的日常需求,或在经济上仍需借助于父母,时而也外出觅些聊补的外快。此外,惘入天然求偶期的年轻人还会滋生出莫名的烦恼,这既可转为学业的动力,也会因意外的挫折而心灰意冷,陷于极度低落的情绪中不易自拔。 几年过去了,学生们终于在磕磕碰碰中都走完学程,陆续毕业跨出了校门,或早或晚都拿到了令人羡慕的硕士或博士学位,走向不同的社会岗位。就如老师们远处的眼睛仍一直盯着自己一样,我也在观察自己的学生,不时回顾和倦思着所给予点滴的知识和训练能否真正为他们未来的发展提供有益的帮助,包括健全的心智。 在与老师相处的那些日子里,学生们何尝不想探知老师成功的秘密,但自愧已无望超过自己的老师,却指望学生们一定要超过自己。这并非说要他们都去当老师,毕竟这是一桩起早摸黑的苦差事,而是说在不同的岗位上,仍需十分勤奋,将依靠自己诚实和不断追求完美的努力,为社会的进步和发展做出一份无愧于老师们辛勤培养和教育的贡献,这才是潜于老师心灵深处最大的满足和希望。
(应老友之约,于2008年4月) |